寻梦埃及:移动互联网与第三世界
2021年,中企员工June被外派到埃及工作。下飞机的那刻,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开始野蛮生长。在她的印象里,埃及是黄沙漫天、荒蛮落后的欠发达国家,她准备好去适应一种前互联网时代的古老生活。但从机场去往宿舍的一路上,她发现埃及的基础设施建设做得还不错,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荒凉。
“之前对埃及的了解只有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和四大文明古国。”June的话代表了大多数人对埃及的认知。这是一个古老到面目模糊的国家,据考证,早在大约9000年前,尼罗河两岸就有人类居住,种植小麦和大麦等粮食作物;7500年前出现城市,并开始使用铜器;公元前3300年,古埃及人发明了象形文字,随后又出现文学、绘画、音乐等艺术形式,以及建筑、医学、造纸等科技。
古埃及文明在2500多年前随着罗马人的入侵开始消亡;公元714年,因为阿拉伯人入侵,阿拉伯语取代希腊语成为迄今埃及唯一的官方语言,古埃及文明彻底湮灭,留下恒河沙数的历史遗迹供后人考证探寻。西方世界甚至围绕古埃及的文明遗迹创造了一门学科——埃及学。
到了近代,埃及沦为英国殖民地。1952年,以纳赛尔为首的“自由军官组织”发动军事政变,掌握国家政权,获得线年革命以来,埃及经济先后经历了纳赛尔的“社会主义”国有化时期、萨达特的“开放经济”时期和穆巴拉克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时期。
2011年,一场革命浪潮席卷整个阿拉伯世界,穆巴拉克政府下台,之后埃及政坛几经动荡,现任总统塞西在2014年上台,并在2018年获得连任,埃及进入政局相对稳定的经济发展期。
人们可能很难将这个古老国家与互联网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GSMA(全球移动通信系统协会)报告显示,埃及在2022年第一季度拥有9829万个蜂窝移动连接,占其总人口的93.4%;在同一时期,该国的互联网普及率为71.9%(7566万)。文明古国埃及,正在加速迈入数字技术所编织的美丽新世界。
2016年,中非创投孵化平台“非程创新”的合伙人晓晓搬到了埃及生活,当时,她的同事都惊讶于这个决定。“他们全部疑惑地问我:你去那里干什么?但来了之后我发现,埃及什么都有。”
晓晓告诉霞光社,埃及是整个中东北非版图中互联网经济发展最活跃的国家,在中国关于电子商务、线上零售、数字银行、社交娱乐的一切应用,在埃及几乎都有本土版本。
中东北非地区(MENA,Middle East and North Africa),是由包括埃及、伊朗、沙特阿拉伯、卡塔尔在内的20个国家所构成的阿拉伯世界,这里有着3.8亿人口,91.2%是穆斯林;储存着全球60%的石油、45%的天然气。埃及是整个中东北非的连接枢纽,其所管辖的苏伊士运河,连结了欧洲和亚洲之间的南北双向水运。
“埃及政府想把国家打造成非洲领跑者,但本国国民更愿意被归类到中东国家的行列。”晓晓介绍说。这个地跨亚非两大洲的国家,既是阿拉伯国家联盟总部所在地,又是非洲联盟成员国。“埃及是整个中东地区的人才中心,并且劳动力成本非常低廉。布局中东的跨国企业基本会把运营团队安排在埃及,公关团队安排在阿联酋,而终端用户则以沙特阿拉伯为主。”
而另一位跨国中企的埃及分公司负责人告诉霞光社:“埃及是北非之门,外企要撬开非洲市场,一般会从埃及开始,逐渐纵深到内陆各国。”
在聚焦新兴互联网公司报道的美国科技类博客TechCrunch上,每月会出现数起关于埃及电商平台、金融科技、餐饮供应链的创投新闻。2022年10月24日,埃及通信和信息技术部长塔拉特在国家经济会议上表示,埃及已投资500亿埃镑(1埃磅约等于0.2225人民币)用于数字化转型项目;2021-2022财年,埃及信息通信行业增长16.3%,成为埃及商业市场中增长最快的行业;其吸引的外国投资翻了一番,从2020年的1.9 亿美元增加到2021年的4.9亿美元。
埃及也是个分外年轻的国家——拥有1.09亿人口,年龄中位数为24.1岁。外国人走在埃及街头,经常会遇到成群结队的小朋友拿着传音或小米手机邀请你一起自拍合影。
中国公司中,最早闯入埃及市场的是华为,它在2004年来为这个和中国同样古老的国度提供通信运营服务。2015年,华为在埃及建造首个智能手机生产厂。传音、小米、OPPO、realme等中国手机品牌也相继在埃及开疆拓土。
2016年,雅乐科技、赤子城科技、欢聚集团等中国厂商看到中东地区线下社交娱乐较为贫乏这一商机,率先将音视频社交应用出海中东,在这里,男性和女性可以聚在“房间”里一边听歌、看球、玩游戏一边聊天,不再受地域、场所、时间和性别限制的困扰。
速卖通也来到了埃及,并成为埃及访问量第五的电商购物平台,物流配送和电子支付等下游产业链也随之进入。2021年9月,滴滴开通埃及市场服务,先入驻埃及第二大城市亚历山大,随后进入拥有超过2000万人口的非洲第一大城市——开罗。
但他们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复制中国经验就可以快速取得成功的地方。文化差异、埃磅贬值、关税壁垒,都影响和制约着中企在埃及的发展。
诚然,埃及有着新兴市场独有的活力与生机。但在尼罗河畔的传统集市哈利利市场,随处可见乞讨者与流浪者;开罗环城公路两旁有无数没有屋顶的烂尾楼,居住在这里的人超过开罗人口的63%;叫卖纸巾的辍学儿童比比皆是,和外国人合影后的孩子会仿效大人的做法,一边用手指比划数钱的动作一边说出“one dollar”——这一切景象都在告诉外来者们:欢迎来到第三世界。
开罗环城公路两侧比比皆是没有修房顶的房子,里面住着超过一半的开罗居民。图源:李小天 摄
3月上旬,霞光社来到埃及,通过和当地投资人、数家中企负责人的沟通与交流,希望从物流、电商、网约车、音视频社交四个维度,来呈现埃及移动互联网经济发展的线、物流:当下“内外交困”,未来前景无限
“埃及很多地址都是模糊不清的,比如有些快递包裹地址写的是‘某清真寺附近’,但这里的清真寺这么多,究竟是哪一座的附近呢?”
极兔埃及团队是在2021年5月底来到开罗的。这家2015年由原OPPO印尼区首席执行官李杰在印尼创立的快递公司,是中国物流行业的一匹黑马。在印尼,极兔用两年时间成为了快递行业日单量第一位;2020年,极兔杀回中国,迅速打破国内持续十余年之久的四通一达格局,形成三通一达一兔,成功跻身第一梯队。
“印尼比中国慢一倍,这里是慢三倍。”Patrick说。他还用一个例子更形象地说明埃及的“慢”:2021年3月,巨型货轮“长赐号”卡在了苏伊士运河里,造成了严重的航道堵塞,使得全球贸易每天损失60亿至100亿美元,而埃及政府用一台小型挖掘机挖了近一周的时间,才把运河疏通。“由此可见,这个国家不紧不慢到什么程度。”
和在其他国家一样,极兔也在埃及将“本土化”做到了极致。在极兔埃及办公室里,能看到很多埃及面孔的年轻人,他们都无一例外地说着流利标准的汉语。为了在日常工作中减少沟通成本,极兔在招聘本地员工时,优先考虑精通中文的埃及高校应届毕业生,或者是曾留学中国、在中企工作过的本地人,来保证工作伙伴的价值理念和思维模式基本在同一频道。“我们中国人还是来得比他们早,走得比他们晚,其实也是以身作则,让他们了解我们的工作态度。”
坐拥过亿的人口红利和年轻化的人口结构,埃及电商无疑拥有巨大的市场潜力,而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更是加快了这一市场的增长与发展。
根据迪拜的风险投资公司Wamda发布的报告,2020年,随着新冠疫情大流行迫使消费者进行网上采购,埃及、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推动了中东和北非地区电子商务的繁荣。2020年末,中东北非地区电子商务行业价值飙升52%,达到220亿美元,其中80%来自埃及、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而埃及青年商人协会发布的一项报告显示,2021年埃及电商交易额达800亿埃及镑(约合42亿美元),其中电子产品交易额名列榜首,占28%。
埃及政府也在政策支持层面大力改善本国数字经济营商环境,助推电子商务发展。2017年,埃及政府与联合国贸发会议、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合作推出埃及国家电子商务战略,为本国电子商务发展制定框架和路线年,埃及政府正式启动“数字埃及平台”,推动政府数字化转型,促进电子商务、远程医疗、数字教育等数字服务的发展。
2012年在尼日利亚创办的泛非洲地区电子商务平台Jumia,2019年在美国纽交所敲钟上市,成为非洲第一家在美国上市的独角兽公司。Jumia在成立后不久就进入埃及,目前,已经在开罗、亚历山大建成两个技术中心;2020年,Jumia在埃及推出了食品派送业务Jumia Food,并且通过自建物流的方式向第三方企业提供综合物流服务;它所开创的支付工具Jumia Pay也在2021年获得了埃及中央银行的批准,成为埃及电商交易的支付服务商。
曾在Jumia有过购物体验的June觉得,Jumia上可选择的商品种类非常少,并且商品质量堪忧。事实上,因为埃及对进口商品的限制政策,非洲本土起家的Jumia加强了与埃及国内中小制造商的合作,“埃及的制造商比其他非洲市场多得多,因此我们没有像其他国家那样遭受商品短缺的困扰,当地的时装、杂货、快销商品甚至家用电器市场都很强劲。”Jumia埃及负责人Hesham Safwat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2017年,亚马逊以 5.8 亿美元收购了总部位于迪拜的电子商务平台Souq,来遥控中东地区的电商市场。2021年,亚马逊正式进军埃及,并在沙尔恰省建成一个2.8万平方米的物流中心,这是亚马逊在非洲部署的第一个物流业务。在沙特阿拉伯,亚马逊每月的访问量为 790 万次,在埃及为 870 万次,在阿联酋为 1730 万次。亚马逊在这三个国家的同类电商平台中皆名列前三。
中国最大的跨境出口B2C平台速卖通(AliExpress)也进入了埃及市场。速卖通销售的产品大多数从中国发货,让埃及消费者可以体验到中国供应链的优势。在吸引用户方面,速卖通每天推出低价商品和限时抢购活动,并为每笔订单记录忠诚度积分。根据SimilarWeb的一份报告显示,2020年速卖通在埃及在线购物网站中访问量排名第五。
常驻埃及的媒体人于楠告诉霞光社,她在埃及网购时对几大电商平台的感受是,“Jumia客服和物流速度都很慢,在国内习惯网购的人根本接受不了Jumia的速度;Souq的体验相对好一些,但是会有到货与订单不匹配的情况;Noon的搜索功能比较强大,能够精准地找到消费者想要的商品,并且送货很快,退换货方便,是中东本土使用体验最好的电商平台。”
埃及电商市场的蓬勃发展也加速了金融科技领域的创新。2020年,成为埃及金融科技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一年。在这一年,埃及新《银行和中央银行法》的出台为数字支付、银行和货币的运营搭建了监管框架;同年,埃及首家独立电子钱包提供商Raseedy推出;疫情导致民众对数字支付的依赖度提升,2020年3月至10月之间移动钱包的数量跃升了17%;金融科技公司Fawry公司成为埃及的第一家独角兽,市值达10亿美元。
李浩认为,目前埃及电商发展最大的障碍是缺乏资本,埃磅贬值、新冠疫情以及俄乌战争让埃及经济步履蹒跚,政府面临着通货膨胀和外汇储备不足的双重压力。“解决的办法一是依靠外国注资,二是依靠本国造血能力的提高,三是要注意不要让资本外逃。”他预计,随着埃及经济局势的稳定,电商领域会诞生类似阿里一样的超级巨头。
2017年5月,曾在 Careem工作过的Mostafa Kandil在埃及首都开罗成立了Swvl,通过“定点,定时,定价”的方式来提供实惠又便捷的巴士乘车方案。乘客可以在移动应用程序Swvl预订固定线路的巴士,价格比竞争对手低60%-80%,并且是固定价格,不会因为是上下班高峰期就涨价。
Swvl一经推出,就受到埃及乘客的欢迎。一位在开罗工作的埃及人Hanna告诉霞光社,埃及本地人打车出行的并不多,因为打车的费用相对较高。30岁以下的年轻男性会骑摩托车出行;过了30岁,他们会选择买一辆二手车代步,买不起车的人会选择搭乘私营小巴或者顺风车。并且开罗市区常常堵车,经常会遇到车辆寸步难行但车费仍在上涨的情况,相较之下,5埃磅左右的小巴车是性价比更高的选择。
在埃及本国求职招聘网站wuzzuf上,2020年进入埃及的网约车平台inDriver在招聘客服人员时,除了要求阿拉伯语流利外,也要求有高水平的英文沟通能力;Uber在接单后呈现司机个人信息时,也会标明司机能够使用的语言有哪几种,让乘客考虑是否继续行程。这些现象表明,生活在埃及的外籍人士是普通网约车的一大客户群。
2020年9月,来自俄罗斯的网约车平台inDriver从苏伊士开启入驻埃及的步伐。与优步和 Careem的固定账单不同,inDriver允许乘客和司机提前协商乘车价格,它会根据订单里程和当前路况给出一个合理的价格建议,乘客拥有设定价格的优先主动权。这对经常因为堵车而导致车价飞涨的埃及市场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实用友好的举措。
比如,滴滴效仿inDriver实行乘客与司机协商价格的机制,并且其安全机制相较于其他打车软件更为完善:滴滴在行程订单上设置了一个SOS按钮,用于联系执法部门或紧急服务,按钮下方显示了乘客的最新位置;乘客还可以允许滴滴在他们感到不安全时录制音频;除了实时监控之外,乘客会在发生任何偏离轨道的异常现象时收到推送通知。
这依旧无法阻止inDriver和滴滴分割埃及的出行市场。“我现在每次打车前都会先比较几个软件,哪个便宜用哪个。”从亚历山大来到开罗工作生活的Clark对霞光社说。而投资人晓晓说,“短距离出行我一般选Uber,因为可以选择的车型更多;但长距离我会选择滴滴或者inDriver,因为很可能遇到堵车,协商定价的价格更合理。”
某社交应用产品经理赵远告诉霞光社,出海中东的社交产品以GCC国家的用户为主(GCC是“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的简称,正式成员有沙特、阿联酋、卡塔尔、科威特、阿曼、巴林、也门),但会把运营中心和内容产出中心设置在环GCC国家,“GCC国家有市场但没有内容生产能力,在中东北非地区,摩洛哥盛产主播,而运营团队一般设置在埃及,因为劳动力质量高且便宜。”
2016年左右,欢聚集团的Bigo Live、赤子城科技的MICO、雅乐科技的Yalla等音视频社交产品相继出海中东,在中东占据了第一梯队的位置。2018年,TikTok大步踏入中东,凭借广告投放、社交分享、算法推送来吸引和留存用户,依托资本发力营销,依托技术优化体验,TikTok后来居上,目前占据中东音视频社交应用的头部位置。
赵远告诉霞光社,社交应用在融入直播功能的时候,要特别注意中东文化的差异化。“比如中东和以色列的地缘冲突很激烈,以色列的国旗有六角星的图样,要注意在直播中不能出现这个图形;另外中东人不热衷于竞技性争斗性的活动,但有很强的炫耀心,因此要让他们在平台中感受到特权服务,比如一些珠光宝气、豪放大气的打赏特效,像狮子老虎,会给他们带来荣耀感。”
中东语音社交应用Yalla CSO华千里曾向霞光社介绍说,在中东和北非地区,人们热衷于社交聚会和聊天,社区成员聚集在一起,围坐着讨论地方事件与问题,互通消息,接待客人,社交和娱乐的空间被称为majlis。201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这一名为“majlis”的社交活动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单。而Yalla正是把这一地区广为流行的线下社交活动转移到了线上。
而现在,随着入场玩家越来越多,中东音视频直播这条赛道也愈发拥挤。“现在最主要的困境就是增长乏力,找不到新的增长点了。因为GCC国家的人口相对比较少,市场上的蛋糕就这么大,但分蛋糕的人越来越多了。”赵远说。他预测今后中东直播赛道的发展趋势,是和各种不同的娱乐场景相结合,“和游戏的结合、和元宇宙的结合,甚至和VR技术、可穿戴设备的结合,我们也正在不断地尝试。”
2011年,非虚构作家何伟从中国搬到了埃及生活,在埃及的五年里,他发现在古文明和新世界之间踌躇摇摆的埃及存在两种时间观:“所有古埃及的年表与历史都反映出西方的思维:王族兴衰,编了号的王朝来了又去,王国根据古、中、新的顺序前进。但这种直线式的历史却隐含了‘发展’、‘改善’、‘进步’等对古埃及人来说恐怕不甚重要的其他价值观。这遮掩了古人真正的想象力──他们更可能想象一种不变不动的永恒国度,而非某种往上发展的轨迹。”
这或许代表了诸多外企和资本来到埃及后的感受,人们希望用“日新月异”“一日千里”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新兴市场的蓬勃与希冀,但埃及有她独特的节奏。就像这里的白领,再多工作缠身也要完成每天数次、流程繁复的祈祷;就像每天清晨叫醒全城的吟诵《古兰经》的声音。埃及不排斥变化,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会努力用自己建立的秩序来维持一种恒定的生活。最易于被他们所接受的变化,是可以最大程度上兼容这种秩序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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